和黄克赞的春风得意，王用汲的如履薄冰相比，赵南星这段日子却很烦，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，独掌着风纪大权。加上皇帝东征，京师只有内阁留守，赵南星原本应当过的十分惬意。
但不曾想，皇帝的一道诏书，却搅动了都察院的风风雨雨，使得赵南星焦头烂额，声望更是跌到了历史最低点。
朱由校的诏书是从天津发来的，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，“卿可自决”。这是对赵南星所上奏章的答复。
赵南星所上的奏章是有关都察院职务任命的。
看到都察院的御史已经全部到任，职务职责却没有明确划定，赵南星向皇帝请旨任免左副都御史和左佥都御史。
可皇帝的答复却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，“卿可自决”。问题是赵南星不敢自决，又上了奏章询问，才得到皇帝的明确答复，“御史公推”，不但“左副都御史和左佥都御史”两个职务公推，以后都察院御史弹劾官员的奏章，必须由都察院公议后，才能上奏。
所谓的公议，需要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御史赞同，这就说明，御史闻风奏事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，所有弹劾的奏章，都要获得多数人的同意。
看看御史的组成，赵南星只觉得两眼发黑，不同地域、不同出身的御史坐在一起，哪怕达成最微小的一个决议，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。
而左副都御史和左佥都御史的公推，却形象的证实了叶向高的判断。
御史们纷纷以省籍抱团，以各种方式谋夺着左副都御史和左佥都御史的位置，手段之笨拙，竞争之惨烈，都是国朝二百多年闻所未闻见虽未见。以至于有京城报纸发布增刊，时刻关注着都察院的闹剧，还将权迷心窍的御史比作野犬抢食，把执掌风纪的左副都御史和左佥都御史比作犬嘴中的肉骨头。
本来这些事就够令赵南星头疼了，这几日偏偏保定方面突然又出了幺蛾子，孙承宗编制了天启二年的支出预算，上奏皇帝请求审核。
朱由校如今正在东征，哪有时间关注直隶地区的支出预算，草草翻阅了下，发现没有超出自己的心理预期，就将这事交给了都察院，让都察院御史公决，看看孙承宗的预算有没有纰漏。
赵南星是都察院的主官，是以，这个麻烦事也就找上了赵南星。
这几天，那些财大气粗一脸傲慢来劝自己通过预算的勋贵也好，哭丧着脸来求肯分润一笔的同乡也好，简直要踏破了他居所的门槛，搅得他日夜不得安宁。
泡在红木浴桶中，赵南星闭着眼睛，一脸疲惫，琢磨着那个不断给自己出难题的少年天子，这个人，和自己以前见过的两位皇帝都不同，对于皇宫外面的世界，他知道的很清楚。那双清澈的眼睛背后，总令人感觉藏着什么秘密，就好像任何事态发展都在他的算计之中。
朱由校的崛起经历，赵南星研究过不下百遍，每一次都会有不同的感受。而他在天津的种种举措，在南方士林眼中，无非是在追逐利润，在东施效颦向江南苏杭一带学习，是以天津新政在很多人眼里只是开海经商。
但天津新政带给赵南星的震撼却是空前的，尤其是一座座工场的出现，更是让赵南星感觉到，这座海滨城市蕴含的种种活力。
而在朝堂上，在京城里，这些工场也一点点改变着人们的生活，影响着人们的观感。
虽说天津的发展刚刚起步，北直隶的改革也只是在悄悄酝酿，皇帝也好，辅助他改革的大臣也好，在对外措辞上都极为小心。
语言上尽力不使用改革、变法之类的词汇，行动上也是借助朝廷原有的制度，一点点的试探，一步步的改变，坚决避免造成思想上的混乱。
由此看来，真正推行这些变革还需时日，但就这变法的的雏形，已经令熟悉江南情况的赵南星感到汗颜和震惊。
赵南星甚至可以想象，等变法派积攒了足够的经验，真正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推动变法时，江南士绅脸上精彩的表情。虽然觉的那是一段极其艰苦的路，但对于这个日益衰败的朝廷来说，会有这样的少年天子出现，实在令人振奋的事。
更让赵南星惊叹的是，皇帝每走一步都十分稳健，哪怕有时看似冒险，却能出人意料的化险为夷，就好像能够看清大臣心中所想一样，每次行动都能扩大自己的根基。时至今日，支持皇帝的，已不仅仅是他亲手缔造的五师新军，虽然，这是他最大的资本。
晋商、徽商早就掀起了来天津行商的热潮，在对天津市政厅赞不绝口的同时，也将皇帝善待商人、做事公正的消息传递到各地。
赵南星估摸着，要不了多久，这些人都会成为皇帝的支持者，而且还会把皇帝的影响力从商人领域扩展到士绅阶层。
毕竟，这些人不仅仅是商人，更是地主，因为在大明，商人赚了钱，最终大多数还是买地置业。
而以勋贵为主体办厂开矿、出海经商的实业家们，则是另一股蓬勃发展的新兴资本力量，这枝力量毫无疑问是皇帝身后最坚定的支持者。
赵南星轻轻叹口气，肥胖白净的身子慢慢从浴桶中站起，顺手接过侍女手中的浴巾，围在了腰间。
在这样的一个强势皇帝麾下效力，是幸运也是不幸，幸运的是有留名青史的机会；不幸的是，在他手下做事，实在难上加难。
皇帝心里到底怎么想？对都察院又有什么样的安排？赵南星始终参悟不透，即便俯下身子请教叶向高、韩爌，得到的也是模棱两可的敷衍。
想起自己只在天津见了皇帝一面，就入京后坐镇都察院，叶向高突然有了一丝懊恼，自己应当在天津多多逗留一段时日，即可以观察天津的变化，参悟皇帝的行事风格，也可以和皇帝面对面交流，洞察皇帝想法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坠迷雾，只能靠朝廷邸报揣摩皇帝心意。
执笔写了份去天津请安的奏章，交代长随送往天津，赵南星摇头苦笑，“明天都察院召开的公议，也只能见机行事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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