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后的事情，甘封记不清楚了。魏无忌好像过来向自己敬酒，别看他年纪不大，喝起酒来相当凶猛。还有那个瞿墨说只能喝一爵酒的衡翌，也向自己敬酒。瞿墨跑哪里去了？甘封睁开朦胧的眼睛，环顾室内。趴在对面案几上的那个人不就是他吗？乱蓬蓬的头发像个鸟窝。呵呵——，原来他也喝多了，醉得不省人事了。眼皮为何这么重，莫不是挂了两个金饼？嘿嘿——，我马上就会有数不清的金饼了。呼——，呼——，他陷入沉沉的睡梦中。
“请无忌公子让仆从把苏子的药端来，把剩余的仆从支走。”瞿墨从案几上直起身子，瞧了一眼甘封。“苏子，等送药的仆从走后，我即刻前往甘泉宫。”
苏秦严肃地点了点头。方才还热热闹闹的房间瞬时寂静下来，充斥着一种沉重不安的气氛。谁都不再说话，等着时间缓缓地流逝。仆从送来药，轻声地问了句“用不用把案几上残留的食物收走”。重新趴在桌子上的瞿墨闭着眼睛，手臂在虚空中乱舞，咕哝不清地说“我要与甘封大人再痛饮三爵，不醉不归。”无忌冲仆从使个眼色，后者惶恐地退出去，消失在黑暗中。
“苏子，瞿墨去了。”瞿墨站起来对着苏秦弯下腰，立起来走向门口。他停下脚步，没有回头。“若我两个时辰没有回来，请苏子、无忌公子和衡将军把自己灌醉。”
苏秦沉默了两三个呼吸，面色凝重。“瞿墨，保重。”
“苏子，保重。无忌公子，保重。衡将军，保重。”瞿墨抬腿走出房间，左右瞧了一眼，像影子似的隐没在黑暗中。
瞿墨走了。魏无忌发觉他的嗓子又肿又胀，他呆呆地凝望外面的黑夜，过了好久才明白自己的嗓子被几个简简单单的字堵住了。他希望他没有把那几个字吐出来是对的，否则他将抱憾终身。
苏秦喝下药汤，茫然地望着空空如也的玉盏。以前他喝过几次药汤，没有一次似这次这般苦涩。他已不在乎身体，不想喝秦国医师精心调制的汤药，这些汤药却是希望。有的时候，希望比绝望更令人难以忍受。
无忌跪坐在案几前，双手压在双腿上，把他的上半身撑得笔直。翘着的脖子让脖子看起来缩短了一截，有些滑稽可笑。然而他面色阴沉，明亮的眼睛比以往又大了一圈，闪着炯炯之光，仿佛两盏持续燃烧的油灯。燃得再亮的油灯都有熄灭的一刻，但愿他的眼睛永远亮着。
衡翌把玩着手中的铜爵，隔好大一会儿，他便呷一口咸阳城的美酒。这似乎印证了瞿墨对甘封说的话——实际上他的酒量极差，喝一爵酒便会趴下。然而，外面越来越黑，即便已如此慢的速度饮酒，衡翌也已喝下四五爵烈酒。他的脸没有红，眼睛一如平常，根本没有醉倒的迹象。酒，有的时候确实是让人忘记忧愁的不二选择。
夜，越来越深。魏无忌第一个站起来，在房间中来回踱着步——他不能走到门口张望。苏秦闭上眼睛，端端正正地坐着，仿佛睡着了。铜壶中的酒已经喝光了，衡翌仍握着铜爵不肯撒手。这个夜晚为何如此漫长？无忌又坐下了。
“瞿……瞿墨大人，甘封……甘封敬你一爵……呼——，呼——”甘封发出呓语，翻个身，接着呼呼大睡。他原来趴着的案几上有一滩口水。
这个小插曲令无忌绷紧身体，令衡翌放下铜爵，令苏秦睁开眼睛。他们发觉甘封在说梦话，身体松弛下来，心里却愈发焦躁不安。他们在想同一个问题——瞿墨为何还没有回来。
终于，外面响起了脚步声。无忌凝神细听——脚步声沉重凌乱，一个人踉踉跄跄逃窜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展开。他刚欲站起来，出去看个究竟，想起瞿墨的叮嘱，稳住身子，握住铜爵。
果不其然，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进来，摔倒在地，随即爬起来，跑到空着的案几前，喘着粗气坐下。进来的人是瞿墨。他什么话也没说，抓起案几上的铜爵，一口喝下去，马上给自己倒了一爵，又喝下去。如此这般，他连饮五爵。接着，他拍打衣服上的灰尘，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，故意将些许美酒洒在胸前。他冲苏秦和无忌投去一个“没时间解释”的眼神，趴在案几上，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噜声。与此同时，衡翌闭上眼睛，又睁开，再闭上，也趴在案几上。
苏秦举起铜爵，转向无忌，有模有样地致意。无忌心领神会，同样举起铜爵，向苏秦还礼。他看见苏秦真的将铜爵放到嘴唇上，慌忙劝阻：“苏子，您喝了汤药，不宜饮酒。”说完，他紧张地朝门外看了看。
“五个人，喝倒三个，老夫一点酒气没有，如何骗得过秦人？”苏秦在无忌的注视下，仰起脖子，猛喝了一大口。“咳咳——，咳咳——”他剧烈地咳嗽起来，苍老的脸庞涨得通红。
“苏子……”无忌焦急地轻声呼唤苏秦，听到外面传来急促而齐整的脚步声，硬生生止住话头。他一口喝光铜爵中的酒，又给自己倒满，站起来，摇摇晃晃地朝趴在案几上呼呼大睡的甘封走去。“甘……甘封大人，甘封……大人……”他的舌头像打了结似的，磕磕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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