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章 卫庆
昏暗的小室中亮着一盏油灯，摇曳的光辉给人一种朦胧抑郁的感觉。身着粗麻布衣服，脚穿草鞋，一身肥肉，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微低着头，小心翼翼地走进来。
“腹子，肆申前来复命。”
“嗯，”若有似无的声音从角落中飘到肆申的耳中，后者停下脚步，屏气敛息，头垂得更低了。“肆申，圉太子和小公子安然无恙吧？”
“回腹子，圉太子和小公子安然无虞。肆申亲眼看见他们跨进王宫，消失在宫墙之后，方才赶来向您复命。”
“甚好。”角落中的影子动了动，油灯映在地上的光晕跟着晃了晃。“肆申，依你之见，魏王的这两个公子如何？”
“魏圉，狡黠善变，虽年少，窥诡辩之术。然怯懦无义，反复无常。魏无忌，懵懂无知，显游侠之行，畏而无畏，大魏之福。”
“肆申，你胸有经纶，博爱乐善，寻常之人很难入你之眼。短短一上午，你却对魏无忌这个垂髫小儿赞赏有加，何也？”
“腹子，圉太子和无忌虽安然而返，他们在市集上却遇到了不大不小的麻烦。”肆申稍稍抬起头，沉稳地将他看到的事情向角落中的人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。最后他说道：“我本想出手救下二位公子，却被人抢了先。”
角落里的人并不在乎这种小插曲，他答应魏王保护魏圉和无忌，只要他们平安无事，受点惊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。而且他相信，即便没有那个魁梧少年出手相救，肆申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阻止不幸的发生。
“听你之言，你对魏圉和魏无忌的评价倒也中肯。”他顿了顿，“若你是魏王，你会选谁做魏国的王？”
小室安静下来。肆申没有立刻回答，他微微皱起眉头，不是很大的眼睛闪着精光，显然在思索，在权衡。“魏圉。”
“哦？”被称呼为“腹子”的人显得很是诧异，但随即爆发出爽朗轻松的笑声。“哈哈——，不愧是不将诸国七王，不将天下士人放在眼里的肆申。你虽没见过魏遫，对他却甚是了解。”他随意地朝地上指了指，“肆申，坐。”
“谢腹子。”肆申也不管地上脏不脏，大咧咧地坐下，胸背挺得很直。
“方才你说魏圉狡黠多变，窥诡辩之术。这种性格实则一直根植在魏氏的血脉之中。魏文侯、魏武侯开启魏国争霸之路，令魏国称雄诸国，显赫一时。后继魏惠王、魏襄王，其才能不若先祖，更善变，更诡谲。而如今魏王——魏遫，平庸无能，胸无大志，魏国堪忧。”
“腹子，既如此，您何不答应魏王之请，出任相国？肆申笃信在您的带领下，大魏当现往昔称霸诸侯的风采。”
“大魏？肆申，若我没记错的话，这是你第二次提到这个词了。”
肆申愣了一下，慌忙低下头。“腹子，肆申知错了。”
“知错？呵呵——，你若真的知错就不会心甘情愿地待在大梁，做一名默默无闻的小贩了。”腹子忽然叹了口气，再开口时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，来自遥远的过去。“当年我在咸阳杀人，依秦律当诛。秦王嬴驷重视父亲乃墨家巨子的身份，本想法外开恩，饶我不死。然父亲为了虚无的大义，不顾父子之情，毅然决然地下令杀我。这件事传遍七国，有的人赞扬父亲公正，不徇私，不枉法。有的人咒骂父亲冷血，为了一己之命，不念骨血之情，甚至一部分墨家子弟亦不满父亲的行径。我了解自己的父亲，身为巨子，秉承墨子思想，绝不会因任何人废了法度。我做好了死亡的准备，倒也坦然。”
腹子闭口不言，小室陷入诡异的沉寂，好像随着他的音调回溯到那个时候。肆申安静地坐着，一言不发，像个木偶。
“魏王魏嗣获知此时，连夜传讯给魏国安插在咸阳的探子——不惜一切代价救下我。嘿嘿——，说起来奇怪，魏人只用了一个与我相貌、身材相似的死士便把我从守卫森严的死牢中救了出来。我扮做商贾白昱的扈从，顺顺当当，一路平安地来到大梁。从此魏王多了一名私僚，墨家巨子没了儿子，多了一份美名。嘿嘿——，人老了，总是喜欢回忆过去。肆申，你没有听得不耐烦吧？”
“肆申不敢。”肆申将头低得更低了。以前他从别人嘴中或多或少听说过此事，今天却是第一次听腹子亲自提及。
“那就好，那就好。”腹子突然没了往昔的神秘和权威，有如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恰好碰到一个愿意听他絮叨的人，格外开心，也格外小心。“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，就不想挪地方。而且我也老了，去不了太远的地方，做不成大事，只能苦苦守着对魏嗣的诺言，守护魏氏一族的安危。”
“腹子，您何不出将拜相，重振大……魏国的雄风？”肆申骤然抬起头，问了一个当今魏王魏遫问过的问题。
“士人皆爱功名，我不想，也不能毁了父亲视若生命的清誉。”
肆申好像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，他的心里生出一丝对腹子的同情。是啊，士人皆爱功名，可眼下这位具有雄才伟略的大才却只能像个影子似的活在世上，不能抛头露面，不能显赫于诸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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