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路奔跑，一路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。
想起娘丢掉他最喜欢的小木马，说是玩物丧志。
想起娘让他大冬天的跪在雪地里背书，说这样才能记得更牢，古时还有人悬梁刺骨，卧薪尝胆呢。
想起娘对他动辄打骂，就算是在他的同窗面前，也丝毫不给他留半分面子，说出来的话要多粗鄙就有多粗鄙，小伙伴们看着他的眼神，让他好几天抬不起头来。
想起娘逼他天天吃鱼，说吃了鱼会聪明一些——但是，那都是河边捞上来的，没人要的死鱼，他拉肚子拉了好些天，在夫子的课堂上更听不进去几句。
想起纪姑娘送的那串木珠，比当年最心爱的小木马更让他爱不释手，可他还没摸热，就被娘借花敬佛送给了那背地里常常嘲笑他蠢的表哥。
那串木珠真的能令他头脑清醒，念起书来事半功倍啊……当时他心里还在窃喜，或许自己真的可以为了娘努力一把……
可是，没了。希望如昙花一现，终究是泡沫。
过往的种种，像一座座大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，他只能用自己单薄稚嫩的肩膀默默扛着，不断告诉自己要孝顺，要孝顺，告诉自己娘为了挣银子给他念书，也不容易。
可是，他这辈子，真的要这样过下去吗？前半生被娘唠叨着长大后，又娶来一个刻薄寡恩的女子进门，后半生又被妻子唠叨完余生？
这一生，真的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吗？不，那太可怕了，他不要……
不要！
娘不止一次地骂过，他要是考不中秀才，还不如去死了算了——
那他就去死了算了！既然被生下来需得活得这么累，他何不效法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，把这身血肉，把这付不属于自己的身心，把这条命还给娘！统统还给娘！
“小八！小八不要——”
凄厉的尖叫声，划破了半个武家村静谧的夜空。
...
...
“福妹子，出事了！”
深夜，武强拍响了纪家的门，纪五福匆匆起身随他直奔武家村。
武家桥下，围着好些个男人，还有个别胆子大些的妇人们，嘴里啧啧有声，对着失魂落魄的杨大婶背影指指点点。
有同情杨小八的，“小八这孩子真可怜，摊上这么个亲娘。”
“是啊，真可怜。哪有这样当娘的，非逼着自己儿子考什么秀才，哎呀，我就不这样对我家小胖。孩子啊，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好了，想做什么全凭他们心意，我们当娘的，管这么多不是招人嫌吗！”
也有一两个是帮着杨大婶说话的，“其实也不是这样说，谁不知道你家男人挣的银子不少，小胖是有爹娘护着的孩子，当然不像杨小八……杨小八若是也好吃懒做，孤儿寡母的只会让人瞧不起。”
甚至居然还有认为杨小八做得不对的，“要我说啊，小八这孩子还是太软弱了……哪有当娘的唠叨几句就寻死寻活的？我家军儿天天被我唠叨，我还动不动揍他一顿，他还不是笑嘻嘻的问我要糖吃，皮实得很。”
提着灯笼的老汉打这几个娘们身边经过，啐了一句，“都什么时候了，还说风凉话？”
另一汉子也听不过去了，“怎么哪都有你们，三更半夜的不睡觉，来这凑什么热闹？这么爱背后嚼人舌根，当心等会儿有东西跟着你们回家，陪你们聊上一整夜。”
“呸呸呸，你个乌鸦嘴……”热闹看够了，几个妇人也就骂骂咧咧地离开了。
她们好歹也是第一时间到过现场的人，明天一大早，肯定有很多人会围着她们问问昨晚的这一出……嗯，接下来又能出好几天的风头了，现在该回去好好睡一觉，明早早些起来上点脂粉才是。
几人嘻笑着离开，一个膀大腰肥的大娘扭着屁股踩过好几颗大石头，往桥上走去，正踩上平地还未站稳，一个青衣身影飞速而至，狠狠地撞了她一下——
“哎哟喂！”大娘一个趔趄往后仰去，幸好身后的人身材也够结实，及时抱住了她，这才免于摔倒。
她一站稳便开骂起来，“是哪个不长眼的……”
“嘘——”身后的人忙捂住她的嘴，“小声些，方才来的是黄泉村纪家那姑娘！”
黄泉村纪家！大娘忙闭上了嘴，悻悻然地道：“是她啊……她来这里做什么？”
黄泉村纪家可是这附近村子里手艺最好的拾骨匠，谁也不敢肯定自己将来百年之后不会有求到人家的地方，所以没什么人敢明目张胆地跟这些白事匠人杠上。
“看看不就知道了！”
于是几人继续留下来看热闹。
...
...
武家桥很高，因为武家村多是练武之人，当初建桥的时候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一批人，练武之人多的是什么？力气。
因此，为了突出他们武家村练家子的气势，武家桥造得特别高，每年端午节除了在江上划龙舟外，还有不少水上比武的节目，站桥上观看节目的总是人山人海。
半个时辰前，杨小八跑出了家门，一路狂奔着正是往武家桥跑来，甚至没有半点犹豫，也没有回过哪怕一次头看一眼那苦苦追逐着自己的杨大婶。
就这样一脚踩上桥的护栏，一跃而下。
结束了他短短十二年的生命。
纪五福来到桥底，看见那悲惨的一幕的时候，只觉心口有凉风一阵一阵地往里头灌着，让她四肢都凉透了。
好几个时辰前，她还接过了这孩子亲手倒的一杯水，揉了揉他的脑袋。
她知道这孩子福薄寿短，也发现他印堂处的黑气也比第一次见时深多了，哪怕她给他送了雷击枣木，也没能化解一二。
她知道他活不长久了……因此话里话外都在明示暗示杨大婶，好好珍惜小八，小八福薄……
可是，他怎么说走就走了呢？
不应该啊，不应该这么快的。
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？
“杨大婶……”对这妇人，纪五福始终无法生出好感来，只淡淡地唤了她一声，“先将小八放下来吧。”
一旁的武强也难受得紧，喉咙里像哽着一只鸡蛋似的，“是啊，杨大婶，小八他……需要先找人来缝一缝。”
多高的桥啊……
桥底的岸边不知道谁拉了一根铁丝在晒鱼干，好好的孩子啊，跳下来后，被这铁丝分割成了血淋淋的两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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