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瞬之间的电光火石，孟居青心中似是堵了一块石子，久久都没能释怀。
是啊，他都想起来了，自己已经被白离忧挑了手筋，那个女子精通医术，知晓哪里是人的死穴，哪里的筋骨兴许一生都不会愈合，这双手臂已经废了，又要如何提起呢？
意识回笼的瞬间带了莫大的痛苦，以至于孟居青睁开双目的一刻，双眼便已然殷红。
“你醒了。”苏之炆见他已经有了意识，便微抿薄唇，终是缓缓而言道。
孟居青身体骤然的颤栗了一下，他下意识的抬眼，却只在一片昏黑之中望见一个模糊的轮廓。可是即便那轮廓再怎么模糊不清，他清楚那人是谁。
至此一瞬，孟居青的嗓子一哽，终是一句话也未能倾吐。
可是这般沉默着，终也不是办法。苏之炆在觉察到孟居青无恙之后便收回了视线，悄声道：
“已经出了京城，你大可放心。
此时此刻，孟居青终是不能逃避。他缓缓抬眼，将苏之炆的神色尽收在眼底，却见那人保持着前所未有的宁静，就似是一切并未发生。
他应当感谢于他救了自己的性命，可是话语出口，却是一句类似于嘲讽的质问：“为了救我和这坐拥天下，权势滔天的皇上恩断义绝，可值得。”
回应于孟居青的是一片沉默，他缓然摇头：“我知道答案了。”
——“于旁人而言兴许不值，于我而言，却是不悔。”
即便知晓这么做可能是错的，他却仍旧不悔。
苏之炆沉默了一会儿，方才抬起眼帘。那透过船只的微风轻轻抚过苏之炆的鬓发，明明还该是意气风发的年龄，而他却是已经心如死灰：“其实，我料到了。”
孟居青回想起了苏之炆求那天子宽恕自己的模样，一个可能性在心头升腾而起——莫不是苏之炆先旁人一步，已经察觉了自己的真实身份？
“你——你早便知晓？”孟居青张大了嘴巴，废了全身的力气方才询问出口。
苏之炆并没有启唇反驳，他便挣扎着站起了身子来，立在苏之炆面前追问道：“你从什么时候知晓的？”
“我看到过你所写的密函，是麟武州的古字，但更像是皇室密函。”苏之炆说到此处，讪讪的苦笑了一声。
他此一言，确然不虚。要说他孟居青原本就是个怪人，用古方，写古字本不是什么大事。可错就错在苏之炆太过于了解于他，他眉眼间情绪微变，他便知晓这人琥珀色眼眸之后另有玄机可言。
“说什么知己，你看透了我，我却分毫也看不透你。”孟居青摇了摇头，眼底间竟然生出了晶莹之意，他强迫着苏之炆凝视着自己，道：“那你为什么不拆穿我？”
又一阵沉默袭来，苏之炆神色仍旧不变，可是这一副初见之时的温润却是斩断了孟居青心底最后的一根细线。
“你说话啊？”孟居青竟发狠的想要掐住他的脖颈，可是断了的手臂无力抬起，他便一脚踢在了他的轮椅上：“我让你说话啊？你装聋作哑做什么？”
坐在轮椅上的苏之炆身子颤了颤，嘴角终是泛起了一抹凉薄的笑意，答非所问道：“你曾经说过，你不喜这些朝堂浮沉，你有着你挚爱的药茶之道，想要过你喜欢的生活。”
旧事席卷而来，孟居青的身子亦是踉跄了一下。
苏之炆恍若未闻，继续解释道：“当日我同你提及了陪你一起离开的提议，我以为，自己可以劝说你放弃的。只是可惜，我高估了自己。”
说起来，到今日的结果，倒是自己推波助澜对不住殷无方了。他明明是可以早些提醒殷无方的，可他终是不愿怀疑孟居青。
——虽说自己所发觉的那一道密函并不能够将孟居青一棒子打死，可是如若自己早早便将自己的猜测告知于殷无方和白离忧，这场悲剧兴许便能够避免。
可是，他终还是舍不得这个视如知己的人。
他欺骗着自己，希望那初心的愿望可以盼孟居青就此回头。于是便提议一同离开，去过那肖想之中的高山流水。他想，如若孟居青真的同他离开了，他便将自己发觉的事情老老实实的藏在心里，藏一辈子。
对孟居青的期盼促使着他做了这人生之中第一件不理智的事，他选择了赌一把。只是……这一赌他满盘皆输。从此，天下之大，亦是再没有了苏之炆的容身之处。
河水已经到了下游，变得静静趋于安逸。苏之炆叹了口气，道：“孟居青，我不欠你了。我可以因为心软而救下你的性命，却不能因此而丢下了底线。你可以回麟武州，寻你的旧部。而我，生是瑄龙国的人，死是瑄龙国的魂。”
他操控着轮椅朝着船舶外行去，在心下琢磨着待到那船只停泊，便下了船只。
“你去何处？”孟居青心下一慌，立刻追了上去，几乎是下意识的便道：“你现在这副模样，没有天子庇护，亦没有我在身边，你能够去哪？”
可是这话语出口，他便知晓自己用错了措辞。只是这说出口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，已经没有办法收回了。
“是啊，我本就是个不完整的人。我出了京城，便没有天子和皇宫的庇佑，同废人没有什么两样。若是当初不遇到你……定是早已经命丧黄泉，投胎转世了。”苏之炆扯了扯嘴角，没有了丝毫侥幸存活的喜悦。他微启薄唇，声音很轻，却已经是字字泣血。
孟居青只觉得一阵清风划过，船舶渐渐停下。那人就在自己的面前，很是艰难的操控着轮椅下了船只，而他却是已经没有力气去阻拦，没有勇气去挽留。
一直到此去数载之后，孟居青都永无法忘记那伴随着阵阵清风席卷入耳的话语。
那是在离别之际，苏之炆对他所言的最后一言，他悲切而婉约道：“若是当初不遇见你，我必是已经死去了。可是，我为何要偏偏遇见你？”
若能不见，便不会相欠。便不会成如今这般偿还了一切，却形同陌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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